美国是个由从最初逃难到新大陆的欧洲白人、随后被贩卖来的非洲黑奴、到近百年来由于各种原因与以各种手段来的亚裔与拉丁裔移民组成的国家。生在美国的是美国公民；移民满足一定条件后，就可以归化成美国公民。美国宪法规定美国公民，无论种族、性别、肤色，都享有同等的权利。

可是美国直到现在还基本上是个欧洲白人移民们后代在政治经济上占统治主导地位的国家。种族平等在很多方面至今没有实现，在非常时期政府以及司法系统更是肆无忌惮地违背宪法，“合法地”进行大规模种族迫害。

从十九世纪后期开始，美国政界与劳工界就开始掀起反对中国与日本移民的声浪，指责他们抢了美国白人的农场工作，当时西海岸一半的日裔在农场工作。1900年5月7日，时任旧金山市长詹姆斯·费兰就公开声称，“华人与日本人不是真正的公民，他们没有美国公民的素质”。劳工联盟要求国会从法律上排除所有“蒙古人种”的劳工（注：包括中日韩等亚裔）。而旧金山纪事报则发表评论“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为美国人与白人维护美国，从而使他们的后代能有美式的标准生活。”

一系列全国性的或州的法令法规开始生效：日本移民的人数被限制；日裔不允许在加州拥有土地；日裔后代与白人通婚为非法。1924年国会通过移民法，除了白人与非裔后代以外，任何亚太裔都不能成为美国公民，不管其在美国居住有多久，只有他们生在美国的后代可以据宪法规定的权利成为美国公民，并进一步禁止那些不能归化的族裔移民美国。

就在这样的反亚裔的大环境下，美国遭受到了立国以来的首次重大打击：1941年12月7日，珍珠港被日军偷袭，死伤3500多人。日军接着占领了关岛、威克岛、香港，驻菲律宾的美军被迫向日军投降。美国国内一片混乱与惊慌，唯恐日本进攻美国西海岸，从而导致美国本土上的战争。这时谣言四起，传说珍珠港偷袭是在夏威夷的日裔帮助下成功的。美国军方高层也相信了这些谣言，而全国媒体同时煽风点火，要求严加管制居住在美国的日裔，特别是加州的日裔，以防他们帮助日军进攻美国。时任洛杉矶市长弗莱彻·鲍隆说，我们不能让珍珠港灾难在南加州重现。

美国军方的日裔排除令

美国军方在珍珠港事件后即刻向政府提出将日裔全部赶离西海岸：日本种族是一个敌人种族，许多第二代和第三代日本人出生在美国土地上，拥有美国公民身份，已经“美国化”，但种族倾向并没改变，日本人就是日本人，与是否是公民没有区别。在珍珠港事件10周后，声望如中天的罗斯福总统签署了9066号行政命令，授予美国军方围捕与监禁任何日裔（包括美国公民）的权利。此一决定受到了国会的一致拥护，政界也几乎无人反对。1942年3月21日，美国国会通过公众法503号，任何违背军方通告的都可被入罪。3月24日，军方发布公告，宣布从3月28日起，对所有日裔实行夜间宵禁与五英里限行。

从1942年3月底起，根据人口普查局提供的数据，军方开始在加州、俄勒冈州、华盛顿州与亚利桑那州挨家挨户的给日裔居民发送命令，限制他们离开居所，必须在5月9日前处理完毕所有个人财产，接受遣散，只允许携带随身物品。日裔们被迫遗弃或以极低的价格出卖个人财产，譬如一个有26个房间的旅馆被以500美元的低价出售，一架三角钢琴50美元，一栋独立屋500美元，一个草莓农场2000美元，等等。有些日裔将房子低价出租给他人，或请他人照看房屋财产，这些租客后来都成为免费的了，因为根本不知屋主后来在何方，而那些照料者则将财产变卖而一走了事。1943年加州甚至通过法律，规定日裔农场主必须将他们的农场设备无偿上交给政府，政府可以转手卖掉，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抢劫。

每个日裔家庭都被指定一个号码，他们的一切都仅以这个号码为标记，姓名被渐渐地遗忘了。他们暂时被集中到本州一些大型游乐场与赛马场中搭建的临时“集散中心”。其中仅洛杉矶南郊的赛马场就集中了18000多人，很多人被迫住在马圈里。

过了几个月，当全国各地特地为监禁日裔所造的永久性集中营（被冠以美名“搬迁中心”）落成后，12万西海岸的日裔，其中三分之二是美国公民，陆续地被火车运到了散布在全国八个州山区、沙漠与其他远离城镇的10个集中营，在日夜受到哨兵机枪与探照灯监视的铁丝网与围墙内度过了近四年极其艰难的监禁生活,每户一间房间，冬寒夏热。当时的美国政府还竟然恬不知耻、欲盖弥彰地在媒体上宣传这样做是为了给日裔们更美好的生活机遇，他们去的是先行者社区。尽管1942年的中途岛一战已决定了日本没有可能向美国本土发动进攻，但是那些日裔们还是继续被监禁，直至战争结束。

现已辟为历史遗址的加州曼赞纳日裔集中营 （从哨兵岗楼上所摄）

在这过程中，有数位年轻的日裔美国公民站出来抵制这些违宪的法令与行动。可是他们在美国白人主导、极端歧视亚裔的司法系统面前惨遭失败，直至几十年后，正义才逐渐得到伸张。

不久前，笔者被特邀参加了由美国亚太裔律师协会举办的、别开生面的法庭审判重现，再现了美国现代史上种族迫害的名案：安井稔审判案。五位现任法官与几位执业律师着装在法庭内扮演了76年前安井稔审判法庭的法官、检察官、被告与辩护律师。重现以播放失踪70多年、最近才被发现的日军偷袭珍珠港的彩色录像引出历史，并由律师协会介绍了案件的背景。在几小时内，完全按照法庭的正常流程，详细地再现了当时美国的司法系统是如何“配合”政府，在二战时期对亚裔美国公民进行“合法”的迫害。

重演安进稔审判现场

安井稔的父母亲从日本移居俄勒冈州，是个水果农场主，并是当地日人社区的活跃分子。他生在美国，仅在8岁时去过日本几个月，在美国受的全部教育，直至法学院毕业，成为俄勒冈州持牌律师，是个土生土长道地的美国公民。作为美国预备役军官训练团成员，他并且是一位陆军步兵储备少尉军官。由于他学过三年日文，所以当俄勒冈州工作不好找时，通过父亲的接洽，他成为日本驻芝加哥领馆的一位秘书。珍珠港事件后的第二天，在他父亲的要求下，他辞职后回到了俄勒冈州，向美国陆军报到，要求参军，抗击日本，报效祖国。可是连续9次申请都被拒绝。同时，他的父亲被联邦调查局以敌对外国人逮捕并被冻结了财产。

3月28日夜间宵禁令发布后，安井稔咨询了他在联邦调查局的朋友有关此一法令是否合宪后，以身试法，故意违背宵禁令，在当天晚上11点大摇大摆地在市中心行走，并要求街上的一位警察逮捕他，那位警察说，“孩子，回家去吧。”他干脆直接走进了警察局，要求被逮捕，又没成功。第二天他告知当局，他将去到另外一个城市中他父母亲的家。这一行动直接违反了日裔限行五英里的法令，他在到达父母亲家中时被正式逮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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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没有一位当地的律师愿意为他辩护，法庭只能在外地为他找了一位辩护律师。地区法官詹姆斯·费在1942年11月16日判决：9066号法令特别针对公民中的某一种族，是违宪的。但是，安井稔去过日本，学过日语，曾为日本领馆工作，表现了他对日本忠诚，从而已不能算是个美国公民。安井稔被判处1年单独监禁有期徒刑与5000美元的罚款。在坐牢期间，他先向第九巡回法院上述，最后案子被送往最高法院。

美国司法系统规定任何人即使是已被判刑并被拘留监禁，仍可逐级向上级法院上诉，直到最高法院，每件案子最多可由13个法官来决定（联邦地区法院由1位法官判案，巡回法院由3位法官判案，最高法院由9位法官判案），但是如果这13个人都持同样的观点，有同一理念，那翻案基本就只能等着下一任法官了。由于最高法院大法官是终身制，而美国实行的又是案例法，最高法院的终审判决，极少可能被推翻，即使那个判决本身违宪。

最高法院在1943年6月21日判定安井稔仍是一位美国公民，但是9位大法官在同一天判决的两个相伴案子（另一个为日裔平林潔的违反宵禁案）中一致认为，在战争期间政府确实有权力限制平民公民的生活，地区法院判决9066号法令违宪是错误的。案子被发回地区法院重审后，罚款被取消，并认为安井稔已服的牢役时间已足够对他的惩罚。他被从牢里释放后，立即被送往爱达荷州一个日裔集中营。

战后，安井稔搬到了丹佛市居住，并成为当地的民权斗士，成立了全国性的日裔美国公民联盟。对他不公平的违宪判决直到41年后的1984年才被俄勒冈州联邦地区法院所推翻，但法院仍不同意他的赔偿请求。他进一步向巡回法院上诉，但直至1986年去世，他也没能等到开庭。为了纪念这位民权领袖，他后来生活的丹佛市政府将其中的一栋大楼命名为安井稔大楼，并在楼前竖立了一座他的青铜雕像。2015年11月24日，奥巴马总统给已去世的安井稔授予了代表美国最高平民荣誉的总统自由勋章。

另一位以身试法，对抗9066号法令的是生在加州奥克兰的第二代日裔是松丰三郎。军方公告发布后，他先去做了个眼皮整形手术，企图冒充白人。当这一招失败后，他又将姓名改成克莱德·莎拉，声称自己是西裔与夏威夷的后裔。当收到遣散命令后，他拒绝服从，躲了起来，成为了被通缉的逃亡人士，之后在加州圣利安卓被逮捕关押。是松丰三郎在1942年9月8日以藐视公共法令罪被地区法庭判处5年缓刑，被送往加州的一个集散中心，并随后与其家人一起被发配至犹太州的一个集中营。在那里他住在马圈内，每天工作8小时，月薪12美元。他并受到监禁区内其他日本人的冷淡与孤立，他们认为他是个罪犯，唯恐被牵连而受到惩罚。

三位以身抗战9066号行政命令的日裔（从左到右：平林潔，安进稔，是松丰三郎）

是松丰三郎上诉到巡回法院，于1944年1月7日被驳回；上述到最高法院，最高法院于1944年12月18日以6：3的决定维持原判，认为尽管对行政命令9066是否合宪有存疑，但是在当时紧急与危险的国情下发布9066号命令是合理的。

是松丰三郎要的案子等到30多年后才逐步地被昭雪。1976年福特总统正式宣布中止行政命令9066号，并为拘留日裔的行为而道歉，“我们现在知道我们当时就应该知道的-不仅遣散是错误的，而且日裔美国人是忠诚的美国人。在战场和国内，日裔美国人的名字已经并将继续写在历史上，因为他们为我们共同的这个国家的福祉和安全做出了牺牲和贡献。”1988年,里根总统签署了公民自由法案，给予每位被拘留监禁过的日裔2万美元的财务补救，全国总计12亿美元。

1980年，一位加州大学教授彼得·艾恩斯发现美国副检察长在最高法院作证时，故意隐瞒了联邦调查局与军队情报系统对于日裔美国人并不对国家安全造成威胁的结论。不但军队对最高法院撒谎，而且政府律师也故意提供错误的论据。根据这些迟来的铁证，艾恩斯认为最高法院的结论是基于未经证实、歪曲和虚假的陈述，从而是无效的。他递交了要求纠正有事实错误的是松丰三郎有罪判决令。

1983年11月10日，旧金山联邦地区法院正式撤销了对是松丰三郎的定罪。在法庭上，是松丰三郎说：“我希望看到政府承认他们做错了，并且能采取行动来保证以后这类事情再也不会发生在任何种族、信仰、肤色的美国公民身上。。。。假如有人需要做任何宽恕，应该是由我来宽恕政府对日裔美国人的所做所为。”

1998年克林顿总统在颁发总统自由勋章给是松丰三郎时说，“在我们国家不断追求正义的历史长河中，一些普通公民代表着数以百万计的灵魂：普莱西，布朗，帕克等等。在那杰出的名单中，今天我们添加了是松丰三郎。”

为了纪念是松丰三郎这位日裔美国民权活动家，2010年9月23日加州州长施瓦辛格签署法令，宣布每年1月30日为是松丰三郎公民自由和宪法日。这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个以亚裔美国人命名的特殊日。现在已经有10个州宣布认可这一特殊日。

在是松丰三郎去世13年后，最高法院2018年在审理川普禁穆令时正式申明了74年前对是松丰三郎案子的判决是错误的：纯粹由于种族的原因而将美国公民强迫关进集中营，客观上是非法的，并超越了总统的权限。可是就是这同一最高法庭，在同一案子中却支持川普总统同样出于种族与宗教原因的禁穆令。

当我步出那重演的历史性安井稔审判庭时，不禁想起特朗普总统上台以来颁布的一系列禁穆令以及政府与联邦法官们之间的几次争斗，最后都是由最高法院一锤定音。那以后，政府从清理在境内的非法移民开始，接着是翻出旧文件重审移民在申请永久居留权与入籍过程中的任何瑕疵来清理已取得绿卡甚至已入籍成为公民的人们，这些尚可视为合法的政府行为。

由于中国在世界舞台上的崛起，美国从政府到检察院法院，都开始重祭种族区别对待的大旗，但这一次却不是针对日裔，而是华裔。从郗小星、陈霞芬、王春在等华裔美国公民的一系列冤案，政府对入选中国千人计划的华人的特别关注，到联邦调查局局长克里斯托弗·雷几个月前的表态，“中国政府利用留学生的‘国情结’，以‘人海战术’在海外进行间谍活动，对美国有着长期而重大的威胁”，到中央情报局局长迈克·蓬佩奥在接受英国广播公司采访时的说辞：“中国经常尝试偷取美国机构的商业机密，也尝试渗透当地的医院和学校系统”，这一切的一切都瞄准了华裔。2018年8月7日，特朗普总统直接说出了：“几乎每个中国留学生都是间谍”的惊人论断。那些几乎每天被川普攻击为制造假新闻，与他永远唱对台戏的主流媒体，这次步调一致，迅速跟进，华盛顿时报、时代周刊、高校情报等纷纷发表文章，剑指华人及留学生。2018年10月4日，副总统彭斯更是在保守派智库哈德逊研究所发表了对华政策的长篇讲话，吹响了全面与华冷战的进军号。美国国内对待华人的种族歧视风浪，随着中美之争愈演愈烈，可能会越来越大。如果说77年前的“合法”种族迫害，将日裔关进集中营是由于二次大战打到美国来了，那在美国与中国为对手的这次别样贸易大战中，同样的种族迫害是否也会在华裔身上发生呢？政府会以另一种形式违宪迫害华裔吗？希望历史不会重演，希望最高法院不会违宪。

正如亚太裔律师协会在重演结束后致谢时说的，我们今天重演这段历史，就是想告诉美国人民与政府，美国历史上那段合法种族迫害的黑暗一页，绝不能重演。

良人

2018年10月8日